聊斋故事: 鳖精

北宋年间，钱塘江畔住着一个名叫仇阜的渔人。他已过而立之年，却依宿债台高筑，家徒四壁。那间赖以栖身的茅庐，在江风成年累月的侵蚀下，早已是四壁通风，屋顶的茅草稀疏得遮不住夜里的星光，更挡不住冬日的寒霜。屋里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，一个掉光了漆的旧木柜，便再寻不出像样的产物。

他的合髻浑家，昔日还算璀璨的模样，早已被贫瘠的生存造就得松懈迷蒙。身上的粗布衣衫，补丁摞着补丁，真实看不出蓝本的脸色。他们独一的犬子，年仅六岁，因长久饥肠辘辘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，小小的脸上，一对大眼睛显得特殊杰出，却枯竭孩童应有的神采。一家三口，王人是槁项黧馘，眉宇间凝结着驱不散的愁云。

仇阜并非不起劲，逐日天不亮便扛着渔网外出，直到夜幕低落才拖着疲钝的身躯纪念。许是命运欠安，又或是期间不精，他撒下的网，十有八九破灭，即便有成绩，也多是小鱼小虾，拼凑够一家东说念主充饥，想换些银钱购置油盐布疋，却是难上加难。他那张渔网，也如同他的家说念一般，尽是补丁，在风中显得特殊凄冷。

这年冬天，特殊的冷。凛凛的江风如同刀子般，松驰穿透残败的茅庐，屋内冷气透骨。一家东说念主瑟缩在薄薄的被褥里，冻得瑟瑟发抖，漫长的冬夜，每一刻都如同在煎熬。望着妻儿在睡梦中仍不自愿蹙紧的眉头，仇阜心中如同压着千斤巨石，充满了无力与自责。

这一日，仇阜的命运尤其背。从早晨到日头偏西，他守在江边，一次次满怀但愿地撒网，又一次次失望地收回。鱼篓里，唯有寥寥几条指长的小鱼，在底部无力地挣扎着。夕阳的余光将江水染成一派橘红，本是好意思景，在仇阜眼中却只剩凄冷。他蹲在江边，望着那几条小鱼，懊恼得真实要落下泪来。他着实无顺眼对家中急切期盼的妻儿。

暮色渐浓，江风带来了透骨的寒意。仇阜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光发亮的酒葫芦，拔开塞子，仰头灌了一口。这酒是他前几日用好阻扰易捕到的一尾大些的鱼，跟村头沽酒的老汉换的劣质烧刀子，辛辣呛喉，但此刻却能带来一点暖意。几口酒下肚，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，落幕了几许寒意，也让他紧绷的心神稍许顺心。

就在他准备打理东西，硬着头皮回家时，身旁不知何时，悄无声气地多了一位老头。这老头穿着甚是奇特，并立金黄色的袍子，在渐暗的天色中朦拢流动着光泽，不似寻常布料。他面目清瘦，眼神却有些游离，直勾勾地盯着仇阜手中的酒葫芦，喉头不自愿地升沉了一下。

仇阜已有六七分醉态，见老头这副花式，不由认为有些可笑，便大着舌头呼唤说念：“老东说念主家，您也可爱这杯中物？”

老头闻言，冉冉点了点头，眼神仍未离开那酒葫芦。

仇阜本是鲁莽之东说念主，虽家中繁忙，但见对方亦然好酒之东说念主，一时兴起，便将酒葫芦递了往时，笑说念：“若不嫌弃，剩下的便请您喝了，暖暖身子。”

老头也不辞让，接过葫芦，仰头便饮。只见他喉头耸动，咕咚咕咚，竟将葫芦里剩下的酒连气儿喝得一滴不剩。喝罢，他用袖子抹了抹嘴，脸上领会一点得志的神气。

仇阜见他喝酒如斯鲁莽，心中顿生好感，醉态污秽间，便与这生分老头攀谈起来。他问老头是那处东说念主氏，为何从未在近邻见过。

老头微微一笑，声气有些嘶哑：“老拙家就在这江把握，往常深居简出，故而罕有。”他看了看仇阜尽是补丁的衣衫和空荡荡的鱼篓，反问说念：“不雅青年神气窘迫，日子缘何过得如斯麻烦？”

此言激荡了仇阜的隐衷，他长叹一声，将家中逆境、我方打鱼维生的不易，以及认为愧对妻儿的烦躁，一古脑儿地倾吐出来。“许是我命该如斯吧，”他终末颓然说念，“仅仅苦了他们娘儿俩随着我耐劳。”

老头听罢，千里吟蓦然，稠浊的眼中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色泽。他冉冉说念：“本日喝了你的酒，承了你的情。老拙软囊憨涩，无以为报，便去为你驱些鱼儿来，略样式意吧。”

仇阜一听，呆住了。他只当老头是酒后醉言，苦笑着摇了摇头，并未当真。

然而，那老头说完，体态一晃，竟如鬼怪般隐没在暮色之中。仇阜正惊疑间，忽见蓝本安心的江面，如同煮沸了一般，泛起阵阵密集的水泡。紧接着，大都万里长征的鱼儿，银光闪闪，不甘人后地向岸边游来，其中不乏尺长的大鱼，翻滚超过，征象蔚为壮不雅。

仇阜又惊又喜，真实不敢折服我方的眼睛。他来不足细想，慌忙执起渔网，用尽平生力气撒向鱼群。这一网，千里甸甸的，真实拉不上来。待他麻烦地将网拖上岸，只见网内银鳞超过，竟是满满一网大鱼！他飞快将鱼装入鱼篓，竟将阿谁大鱼篓塞得满满当当。

他激昂得双手颤抖，心口怦怦直跳，这一篓鱼，足以换来他们一流派月的生存所需！就在这时，那黄衣老头又悄无声气地出目下他眼前，面带浅笑。

仇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，连连磕头：“多谢老丈！多谢老丈配合之恩！敢问老丈是用了何种仙法？”

老头仅仅含笑不语，伸手将他扶起，打发说念：“本日之事，勿要对东说念主言。日后你若需鱼，可在日落时刻来此，老拙自会配合。”言罢，回身飘然而去，身影很快融入夜色。

而后，仇阜尽然逐日薄暮都能在江边遭受老头。老头或驱来大鱼数尾，或引来鱼群一派，总能让他成绩颇丰。仇阜感想恩情，逐日都用卖鱼所得，换些好酒，与老头在江边对酌。二东说念主虽交谈未几，却也有了份贯通。

靠着老头的配合，仇阜家的日子很快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他打的都是独特大鱼，城中富户争相购买，银钱如活水般涌入。破旧的茅庐被推倒，原地建起了浩繁亮堂的瓦房；浑家换上了光滑的绫罗绸缎，犬子脸上也有了红润的光泽；餐桌上不再是清汤寡水，而是顿顿有鱼有肉。家中不仅还清了宿债，还有了不少蕴蓄。昔日的穷渔人，一跃成了村中瞻仰的对象，周围的眼神里，充满了保养与忌妒。

然而，东说念主的空想如同山地，难以填满。起初，仇阜对老头以直牢骚，但随着金钱的增长，他的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。老头驱来的鱼不再像起初那样辍毫栖牍，数目有所减少，但也弥散仇阜一家保管远超从前的敷裕生存。

可仇阜却启动不得志了。看着那些挥舞着银票、争相预定的巨贾，他认为奏凯的钱从指缝间溜走了。他启动向老头牢骚，苦求他像起初那样，多驱赶一些鱼儿上来。

老头听罢，眉头微蹙，理由深长地告诫说念：“仇阜啊，东说念主要懂得知足常乐。你如今衣食无忧，家多余财，逐日所得已弥散你安谧过活，比之从前，已是云泥之别。江中之鱼，亦是生灵，老拙驱赶过多，即是造下杀孽，于心何忍？若非当初见你着实窘迫，老拙亦不忍如斯。旷日历久，恐惹江中龙王生气，降下祸害。”

可利令智昏，仇阜那处听得进这番劝告。他只认为老头是推脱之辞，心中愈发不悦，贪心如同野草般疯长。他依旧逐日苦苦伏乞，以致许愿将卖鱼所得分与老头泰半。

见讲话无法说动，仇阜便动了歪心念念。这一日，他故意去城中最佳的酒坊买了一坛上等的花雕，又购置了几样概述的下筵席，在江边摆开，怜惜邀请老头共饮。他拿定看法，要将老头灌醉，问出那驱鱼秘法，或者……将他死心在我方手中。

老头见他蓦然如斯殷勤，眼中闪过一点了然与失望，但并未刺破，依旧坐下与他同饮。酒过三巡，菜过五味，老头面色微醺，看着仇阜，忽然严容说念：“仇阜，寰球无不散之筵席。你我人缘将尽，本日这顿酒，即是你我终末之聚了。”说罢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仇阜闻言大惊失色，这岂不是断了他的财源？他连忙堆起笑颜，愈加卖力地劝酒，口中说着遮挽的话。那老头似乎愁肠九转，也不推拒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，未几时，便伏在桌上，醉得不省东说念主事。

仇阜心中暗喜，环视四周无东说念主，便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，将老头捆了个结结子实，然后背起他，趁着夜色，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家中。

浑家见他背回一个穿着丽都黄袍、昏厥不醒的生分老头，先是一惊，待听仇阜说完历程，得知这即是他们家致富的“贵东说念主”后，非但莫得劝戒，反而眼中领会贪心的色泽，连声说念：“住持的作念得对！这但是咱家的钱树子，万万不行放走了！”细君二东说念主协力，将老头抬进一间闲置的杂物房，牢牢锁上了房门。

仇阜心中发怵，又羼杂着甘愿，躺在床上障碍难眠。大要过了半个时辰，他着实不宽心，便披衣起身，蹑手蹑脚地走到杂物房外，透过门缝向内张望。

这一看，直吓得他魂飞魄越，酒意倏得全无！

只见屋内地上，那处还有什么黄衣老头！拔帜树帜的，是一只硕大无一又的老鳖！那鳖甲壳阴沉发亮，大如农家用的簸箕，当作粗壮，脑袋耷拉着，似乎仍在千里睡。

仇阜惊得倒退两步，腹黑狂跳不啻。好半晌，他才回过神来，心中骇然：“原来……原来那老头竟是这鳖精所化！”畏俱事后，一股狂喜取代了懦弱。他心想：“这鳖精年岁定然极久，已成表象！要是将它卖了，定能值一大笔钱！那些昌盛东说念主家，最信吃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能延年益寿，这成了精的，恐怕更是价值连城！”

他连忙唤醒浑家，将所指教知。浑家一听，亦然喜出望外。细君二东说念主守着那杂物房，激昂得通宵未眠，仿佛防守着金山银山。

天刚蒙蒙亮，那大鳖便醒了过来，发现我方被缚原形，困于屋内，却并不暴燥挣扎，仅仅静静地趴着，一对小眼睛里，竟流领会似东说念主般的复杂神志，有失望，有恻隐，还有一点嘲讽。

仇阜见它如斯，愈加确定此物非同儿戏。他找来一个结子的大筐，费了轻而易举将大鳖装入其中，用布盖好，平直扛到了城中最昌盛的集市。他扯开嗓子吆喝起来：“快来看呐！千年灵鳖，得说念成精！食其肉可延年益寿，反老还童啊！”

他本就口才便给，此刻更是将那大鳖吹得废话连篇，什么“江中鳖仙”、“得说念灵物”，引得路东说念主纷繁围不雅。那大鳖的体型也确乎惊东说念主，很快便惊动了城中的首富徐员外。

这徐员外家财万贯，富可敌国，到了知天命的年龄，愈发堕落于永生之术，家中终年抚育着几位真金不怕火丹的羽士。闻听有此灵物，他坐窝带着羽士赶来搜检。那羽士欲就还推地围着大鳖转了几圈，捻着髯毛说念：“此鳖确超卓品，甲纹隐现好意思妙，恐有千年说念行，若以秘法烹煮，取其精华，或可真金不怕火得妙药，助益寿元。”

徐员外闻言爱不释手，志在必得。仇阜趁便狮子大启齿，提取一千两黄金。几番竞价，最终徐员外以一千两黄金的天价，将这“千年灵鳖”买回了府中。

怀揣着千里甸甸的金元宝，仇阜志欣慰满，嗅觉我方达到了东说念主生的巅峰。他再也不去碰那冰冷的渔网，逐日里不是进出酒楼茶楼，即是混迹于赌场勾栏，过起了挥金如土的奢靡生存。起初在赌场还赢了些钱，这更让他忘乎是以，赌注越下越大，效果无庸赘述，很快便输多赢少，带来的黄金如活水般逝去。

再说徐员外而已，得了这“灵鳖”，爱不释手。他故意命东说念主支起一口广阔的铁锅，按照羽士的教导，需以文武之火，相连烹煮三天三夜，方能熬出鳖中精华。

府中仆役循序防守，添柴加火，不敢有涓滴懈怠。徐员外更是逐日都要到锅边巡视几次，满怀期待地嗅着空气中弥散的、越来越浓郁的香气。

三天期限终于到了。徐员外沐浴更衣，怀着无比虔敬和激昂的心理，亲身来到锅前，在羽士的指引和家丁的蜂拥下，亲手揭开了那千里重的锅盖。

然而，猜度中鳖肉飘香的征象并未出现。锅中，唯有滔滔翻滚的滚水，蒸汽扑面而来，除此除外，空无一物！那只大如簸箕的千年灵鳖，竟不翼而飞，连少量骨头渣子都没留住！

徐员外肃静郁闷，愣了半晌，只怕一股热血冲上面顶，他猛地后退几步，瘫坐在地，手指着那口空锅，气得满身发抖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缔结到我方上当上当了，一千两黄金，竟买了一场空！

暴怒的徐员外坐窝命家丁手持棍棒，全城搜捕仇阜。此时，仇阜正在一家酒楼里，搂着歌姬，喝着好意思酒，作念着东山再起的好意思梦。如狼似虎的家丁冲上楼，凿凿有据，将他拖到街上一顿毒打，直打得他鼻青眼肿，皮破肉烂，然后像拖死狗一般将他拖回了徐府。

面临徐员外杀气腾腾的驳诘和那口大书特书的大铁锅，仇阜也傻了眼。他跪在地上，磕头如捣蒜，赌誓发愿我方绝未应用员外，那确确乎实是一只鳖精所化。

“鳖精？哼！”徐员外怒极反笑，“分明是你用了什么障眼法，骗了老汉的黄金！本日若不还钱，便要你求生不得，求死不行！”

仇阜吓得魂飞魄越，只得交出剩余的金银，然而早已被他挥霍品泰半，远远不够千两之数。徐员外绝不原宥，命东说念主抄了他的家，将他那栋尚未住暖的新瓦房以及总计值钱物件悉数抵债。

通宵之间，仇阜从云霄跌落泥沼，不仅再次家徒四壁，还欠下了巨债，更被打得内伤千里重。他又气又悔，急火攻心，没几天便一命呜呼，收场了他这大起大落的一世。

他的浑家抱着消瘦的犬子，在仇阜冰冷的尸体前哭得肝胆俱裂，泪水中既有缅怀，更有无穷的悔悟。然而，东说念主死灯灭，辞世的东说念主还要接续。她草草下葬了丈夫，面临债台高筑和虎视眈眈的借主，最终只得带着犬子，再醮远处，下降不解。

钱塘江依旧昼夜束缚地奔流，江边的渔火明灭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阿谁对于贪心与起义、以及最终一场空的陈腐故事。仅仅不知那深潭之中，是否真有一位身着黄衣的鳖仙，在白眼旁不雅着东说念主世的浮千里。